零余者

灵魂浅薄,胸无点墨。

南宫花草埋幽径 (20)


  

  手捧《老子》,炉焚线香。几案上摆着他特地叫人购来的文竹。若非一身注辇装束,倒真像个大徵的贵胄。

  他的贴身侍从自门外而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咱们的人都安排妥当了?”

  “我们的军士一路跟着山荣的皇城军,他们并未再对方鉴明一行人动手。”

  “流散在鹄库那边的人,都找到了吗?”

  “有几个确是死了,另有几个下落不明,怕是仍在逃亡,藏得太隐蔽,连自己人也找不到他们。”

  同其父贪婪残暴不同,索兰秉性温和,受其养母影响,仰慕大徵文艺。他以为注辇小国,休养生息、交好各国各部以谋求安定发展才是正道。若欲壑难填,心存虚妄,一心挤进九州争斗,终会被势力强大之部族裹挟、抛弃。

  叔父替父王办事,如何勾结鹄库右部,如何在大徵南境谋乱,他都知晓。

  父王不辞万里于瀚州勾结鹄库右部,大有从南北两道裹挟中州之意。至于右部瞧得起注辇,一来是注辇同大徵有姻亲之联,大徵皇帝不会随意加害;二来则是注辇人在雷州各部中最乐于通商,珍稀药材、海中奇宝,每岁不知要往九州各地贩去多少。若能同注辇交好,无论是图谋中州,抑或是减少同注辇商贸往来的关税,都有可观的益处。

  只是父王过于自信,瀚州鹄库长于狂风乱沙,民风剽悍,右部为甚。同右部结谊,注辇本就是处于下风。今日利聚则交,明日利去则散。右部首领生性多疑,手段阴险,若注辇稍有不慎,顷刻便会被右部吞噬。

  身为王子,他在朝廷根基未稳,试过几次驳父王的计策,都碰壁而回。他结交了朝中几个明理忠臣,暗中派人阻挠父王的行动。

  他深知一旦东窗事发,自己性命不保。但父王所举,分明就是要将注辇推向火海。他不愿注辇有朝一日要替父王的短视与贪婪陪葬。

  他命人到瀚州截杀父王派去与右部往来的下属,不料对方人数上占了上风,他派去的暗卫如今死的死、逃的逃。叔父不知从何处得知霁风馆到南境要走淮南道,便让人将他们的马尽数杀害。

  方才侍卫前来,便是告诉他,他派去护送霁风馆赴往南境的军士,已然安排妥当。

  “殿下,咱们跟王君对着干,可是……叛国之举?”侍从微微弯腰。

  “叛国?父王身为一国之王,不计后果,一味短视,将国家往危难边缘推,那才是叛国。”

  

  

  

  “真好看,这芍药就跟真的似的。”鞠七七脸色仍旧苍白,但已有了说话的气力,倚在床边,也扯出笑来。柘榴坐在她身旁捧着绣棚:“跟着陈兄弟学了些皮毛罢了。姑姑喜欢芍药,等榴儿绣好了,姑姑可别嫌弃。”

  前夜一匹快马自宫中飞至汤府,绿绒蒿终于在陶罐中舒展、沸腾,带着药香的蒸汽湿润了柘榴的双眼,她哭着将汤药一勺勺喂入鞠七七口中。

  方卓英却没待在柘榴身旁,反而走到门外,尽受着寒风。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帝王。

  他得令赶到金城宫,却不见昔日满殿的灯烛燃起,只有书桌上几截白烛气若游丝地吐着光,缓缓滴下滚烫的泪。帝旭坐在桌旁,半边脸被光亮刺痛,半边脸却被黑暗冻着。

  “陛下。”

  无人回答,一片寂静。只有一双手在剥着、拧着什么东西的细微声响。伴着很低很低的啜泣声。终于,那香囊落在桌上,像一颗鹅卵石被轻轻掷入上万年也未曾有过风浪的湖面,脆生生的,泛起的涟漪一圈圈在这令人窒息的空虚中荡漾开。方卓英的心微微震了一震。银香囊上面的机括被打开,里面的干药抖落出来。帝旭随手拽了一张宣纸,将绿绒蒿包在里头。

  “绿绒蒿在这里,赶紧送去汤府。”方卓英的嗓子被冻住一般,不知如何应答——他听到了,那分明是带着哭腔的话语。

  他接过那包宣纸,那微微发抖的宣纸。

  “是淑容妃给的绿绒蒿么?陛下这是信她,并同她剖明了?”陈秀走至方卓英身边,递与他一杯热茶:“将军辛苦了,外头冷,喝杯茶暖暖。”

  方卓英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眼睛却瞧着远处的灯火,并未作答。

  许久,等到杯壁的最后一丝温热都消散了,寒风中才传来低沉的声音:“也许陛下很希望淑容妃是可信之人。”

  方卓英是帝旭近卫,帝旭如何待淑容妃,他是知道的,只不过帝旭对淑容妃的情意究竟有几分深,他却不懂。帝旭命他去查淑容妃,他还以为陛下生疑,对淑容妃的情意不过如此。但方才在金城宫所见,却让他吃惊不小。

  海水深复深,君心不可量。淑容妃在陛下心中,竟有如此地位。她的欺瞒于陛下而言,原来是这般让他痛心。

  方卓英闷闷的,心中有些沉重。虽是听命行事,但他也实在不忍陛下如此颓痛。

  “方将军还在外边么?得让他进来,外边可冷呢。”柘榴放下汤碗,望向陈秀。

  “方将军已回宫了。”

  却有失望掠过她的双眼。解药已成,姑姑痊愈指日可待,她心中很是高兴,只是,总有种很隐秘的情感在她内心深处--他若在,她会更高兴的。

  她知道他很忙,但他总要抽空到汤府来。她开始只道这是他师傅的缘故,方氏与鞠氏世代交好,霁风馆自然要待姑姑更好些。但方卓英似乎不全是为了她姑姑。

  她习惯守在姑姑床边刺绣,然汤府并无女眷,凑不出一张好的绣架,是方卓英特地从绫锦司搬了她常用的那一架来--擦得纤尘不染,连那绣架脚上的小缺口都被填平了。

  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对蜡烛,比寻常蜡烛的灯焰更亮,并无灰烟,反而有丝丝香气,让人心神稍宁。纵使是在夜间刺绣,她也不觉得眼酸。

  还有他次次都带来外边街上的烤栗子,给陈秀和李成运的是潦草拿纸装了的、没剥壳的栗子,给她的却是用油纸包得严实稳妥的一大袋栗子肉--若非陈秀偶然拿错了,柘榴还以为每人所得都并无差别。

  她能感受到的,他到汤府,是有一份专为给她的一份情感在。

  她原不该痴痴在柘榴树下等的,风神大人终归是如风般难以捉摸。他若不肯现身相见,想是不愿再续与她的缘了。

  她又何必苦守那一缕风?只是,她还是会泛起淡淡的遗憾。那个曾经默默帮她捡皂纱、给她送来小白的风神大人,终究是已淡出她的生活许久了。

  “不知道那件冬衣,可够暖厚?”

  很细微很细微的声音。

  “典衣在说什么?”陈秀听不太清。

  柘榴并不接话。

  忽而想起那夜傍晚在御花园中,方卓英在她面前语无伦次的窘态。

  她走到门外,冰冷的风刮过她面庞。清醒了,释然了。

  

  

  

  来时所栽树苗,竟在风沙与严寒中成活,撑起一片坚实的绿幛。

  离开天启,赴往黄泉关,原来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遍地血腥的风虎肉铺、死去的齐达一家、晨曦中远去的卢萨……原来他历经了这么多事。边塞风沙、大漠落日,他此生都不会忘记。方海市按辔下马,缓步而行,看着路旁的枝叶,大有恍若隔世之感。

  于劲利的风声中,他却听到微微的呻吟声。循声而去,竟是一个右肩中了箭的女子倚在一棵胡杨树旁。那女子微睁双眼,脸上尽是泥尘。一身衣裳被血濡透,早看不出原本颜色。

  方海市在黄泉关中,也跟着军医学了些疗伤之技。这箭插在右肩,并非要害。他按军医所授,去箭、止血,一气呵成。

  那女子抓住他的右手,轻轻摇晃,却不知说着何种言语。方海市猜她是渴了,解下水囊凑近她嘴边,她果然捧起水囊灌水入喉。

  那女子将水囊还给他,不一会儿却又昏过去。

  此处并无人烟,只有草木孤雁,若抛下她,身负重伤,又无水无粮,只怕生机渺茫。方海市心下不忍,替她换了自己的衣裳,将她的血衣包好,抱她上马,要带她到驿馆中去。

  只是,他替她解开外衣时,却是一枚银制龙尾神吊坠系在她腰间。

  

  

  拿热水替她将脸擦净,竟是一个面容极标致的女子。虽只在驿管中歇脚一晚,方海市还是托人凑来了一碗汤药喂她喝下--边关驿站,常接伤员,寻常药物,倒也齐备。

  待那女子清醒,已是次日清晨。彼时方海市已离开,是一个受他所托的小侍女入房照顾。

  

  

  碧紫见缇兰闷坐床上,不愿她如此神伤,强要她将衣裳穿了,到卧房外头走动。

  “娘娘别难过了,陛下昨夜生气,许是一时的。娘娘到外头画画、刺绣,听听奴婢弹琴吧。”她边说边替缇兰整衣。

  “娘娘,那香囊怎的不见了?”

  缇兰目光呆滞,吐出一句:“弄丢了。”反倒让碧紫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无妨,奴婢和小雁一起找,大不了叫上外边院子里的洒扫嬷嬷。愈安宫陈设物器不多,总能找到的。”

  “不必了,我原不该佩那香囊。”

  那香囊做工精巧,又裹有极为珍稀之药,父王本不会将此等物事赏赐于她。只是以奇药作陪嫁,是注辇王室沿袭数代的规矩,她才有幸佩戴此物。

  她微微冷笑。

  只有宗谱和祖宗规矩才会始终诚实地承认她是注辇的公主,她的父亲,始终没将她当作他的女儿、公主看待。叔父昨日一席话,让她不再对父君抱有一丝幻想。

  绿绒蒿,解毒之物。陛下需要此物……父王,又在图谋大徵什么呢?

  “真是愚蠢。”她轻轻道。

  碧紫不解地望着她。

  她从未用过这样激烈的字眼--愚蠢。撮尔小国,竟妄想图谋中州强国。

  她又能奈何?不过困守于四方宫墙,裹挟于风波诡谲的国家争斗,再被因此身边之人利用、厌弃。

  她垂下双臂,那银镯触及腕口,冰一般冷。她猛然一惊,一夜之间,她就被禁足,叔父昨夜交代她的,她该如何办到?

  碧紫调好琴弦,欢快的乐音敲碎了殿内沉闷的空气。

  缇兰走到几旁,旁边是她的绣棚,上面绷着她未绣完的,墨竹。那是她照着帝旭执手教她所画而绣的。竹节已然绣好,但不会再有随风而飘的竹叶长出,为这一副绣品增添生机了。

  她将绣布从绣棚上拆了,塞进了篮子的最底处。

  那几节竹子,死了。

  

  附注:

1、海水深复深

  出自清代黄遵宪的《今别离》

  只有恋君心,海枯终不移。海水深复深,难以量相思。(节选)

  文中只用前半句,意为君王之心如海般深沉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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