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

灵魂浅薄,胸无点墨。

南宫花草埋幽径 第十章

      “典衣,你瞧那羊脖子上的是何物?”方海市疾步上前,跨过羊背,掐住了两只羊角。那灰羊本就瘦弱,勉力挣扎,项上的小小铜铃发出清脆之音。鞠七七提裙蹲下,伸手捧起铜铃旁的龙尾神吊坠。薄薄的一枚木片,纹路间隙沾有些许污迹。灰羊固执地扭动,鞠七七险些被推倒。方海市腾出左手,狠狠地扇了灰羊一巴掌,那羊才安分些。

     “瀚州何来雷州之物?”

     “许是来瀚州贩药的雷州商人所携。雷州地暖多雨,盛产珍稀药材,药效奇好。且雷州瓜果种类繁盛,所产果酒之味奇、醇厚,可堪九州独一份。雷州商人遍布九州,专贩药材和果酒。”鞠七七从腰间解下水囊,打湿手后去抚那污迹,污迹晕开,她指腹登时被染上黑褐色。

     “雷州人无畜牧传统,便是有商人欲畜羊牟利,也断不会将龙尾神系挂于牲畜身上。况雷州人,轻易不使龙尾神离身。”

     “是血”,鞠七七起身,继续倒水将手洁净,“死人的东西无人在乎。”

       远处一孩童吹着哨笛,灰羊听了又挣扎起来。

     “把羊放了,随它去。你我并非瀚州人,不要引人注意的好。”方海市松开双手,还往羊屁股上踢了一脚,灰羊瞬时就淹进人群中。

     “你方才不是抹湿了那龙尾神么?”

     “小羊自己或喝水或打滚,都可以把那污迹去了。与我何干?”鞠七七笑道。“这并非一般的死人。雷州人死后荼毗,死人的龙尾神吊坠不可能留存于世。”(荼毗:火葬)

      “或许此人独身往瀚州,并无亲友收葬?”

      “你见过哪个部族的商人是独身往异地的?雷州各部自有商会,商会众人互相扶持。这龙尾神的主人多半死于非命,且亲友乃至商会众人并不知晓,故而无人收葬。”

      “商界众人为了私利,杀人夺命,不在话下。”

      “此事你我不得而知。”鞠七七眯着眼睛盯着那孩童抱羊离去的方向。

      “典衣,你为何在瀚州?你不是回流觞了么?你又如何知晓宋典之事?”

      “我早已不是典衣,唤我七七便是。流觞我已去过,乡中无事,族人安好。陛下命我探亲后往瀚州,暗中调查黄泉关细作一事。”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多。可否说与我听?我也是才发现宋典的蹊跷。”

     “那对父子并非困于饥荒的伽满人,而是鹄库右部人,乔装打扮混入难民群中。孩童无知,只是为其父唆使。黄泉关三日一施粥,那父子每每出现,都以这般手段接过宋典的纸条。我曾暗中跟着那名父亲,他离了人群后会走进西边的集市。集市多窄巷,他们拐进专屠牛羊的巷子,进了一家羊肉铺。铺子门前坐了好几个身形壮硕的屠夫。我并非瀚州人,又孤身一人,故而不敢往前。”

      “那对于汤乾自,你又知晓多少?”

      “我听说他急调黄泉关军士,在井水屯大败敌军。”

      “你觉得这举措古怪么?”

      “不古怪。这反而很有主将的气概。”

      “何以见得?”

      “你以为他是临时起意才不顾黄泉关的安危而急调军士么?”

      “你的意思是?”

      “瀚州今岁寒冬早至,右部劫掠井水屯之野心连我也看出来了。只是你道汤乾自为何敢在新兵未至黄泉关时,便敢抽调数万军士赴往井水屯?”

     “这背后又有什么乾坤?”

     “秋冬寒气入侵,瀚州人饮食粗犷,痢疾多发。鹄库左部的新兵在初冬入营,初到营中多有不适,较常人更易染疾。初冬以来,黄泉关附近便多了许多贩卖汤药的大徵商贩。地冻天寒,汤药极易结冰,只得在药摊中喝了。左部较右部本就更亲近黄泉关内的大徵人,他们自己医术本不及大徵,加之冬季草药储量不多,治疗疾疫往往靠大徵的大夫。黄泉关附近,因着药摊,多有鹄库左部新兵聚集。”

     “鹄库左部与右部向来不和,若是鹄库右部想趁着黄泉关兵力空虚劫掠,势必要引起左部军士注意。左部无意莽闯黄泉关,却也不愿让右部占了便宜。慑于左部的势力,右部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正是。”

     “所以那些药摊......”

     “自然是汤乾自所为。”

     “制衡之术,制衡之术......汤乾自不愧是昔年文试兼及武试状元。”

     “那你呢,你在关中已久,可发现汤乾自有何不妥?”

     “并没有......倒是有一件,你可知黄泉关军士人人佩戴的吊坠究竟有何用途?我曾亲见汤乾自于帐中独自清洗亡故军士的吊坠。”

    “小方大人是没上过战场的。刀光剑影,游魂顷刻便赴森罗殿。若无吊坠辨别,便无人得知那些血肉模糊的面孔是何人。烽烟过后,沙场白骨红血,从来都是天葬。军士身死异乡,留枚吊坠,也是给亲人留了念想。汤乾自......也许是想记住那些亡魂的姓氏。战争之中,军士比许多人都要无奈啊。”

       方海市低头不语。倒是鞠七七又道:“刚刚那抱羊的孩子,家中想必以屠宰牲畜为业。我瞧他不像寻常孩童的打扮,只有屠户家的孩子才会一身黑衣。孩童好动,身上不耐脏,如此才不容易被看出身上沾上的牲畜血迹。”

     “你想去屠宰窄巷中一探究竟么?我可以同你一道去。”

     “你胡说什么”,鞠七七笑道,“单凭你我二人去那地方,只怕只会比那待宰的牛羊还惨些呢。”

     “如若汤乾自真是可信之人,我们倒可以同他商量此事。你要不待会同我入关去见他?”

     “暂且不要。关内定有其他细作,我一个陌生女子,去了惹人注意。若是你想来找我,便去东边集市大道上的祥云客栈找我,掌柜是大徵人,算是可靠。”

    “好。”

    “宋典之事,你也看见了。切勿打草惊蛇。”

 

     “你宫里的那台阮琴,琴板都腐成那样了,我方才拨弄了下琴弦,音也涩。”

    “那是碧紫央其他小内侍从宫外弄来的破琴,她弹着玩玩罢了。陛下不要见怪。”

    “这愈安宫中的婢女也竟也好弄琴乐,当真有趣。”帝旭笑了笑。

       不同于碧红的祖父是有些底气的地方小官,碧紫家中三代乐籍,刚入注辇王宫的教坊司几个月,便被选去作缇兰的陪嫁侍女。她出身低贱,原不配充作公主婢女。父皇不许缇兰带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来大徵,反倒拨了这两个她从未见过的姑娘跟在她身旁。缇兰知道,父皇让碧紫跟在她身边,是提醒她和她母亲低贱的出身。所幸碧紫细心,也忠心。碧红做事也爽利。

    “陛下若觉得不妥,臣妾让碧紫将琴收起,不再弹便是了。”

    “朕何时有说不妥。这琴不好,朕改日叫人给你们抬架好琴来。”

       缇兰怔住了,良久才道:“陛下......不必费心,碧紫琴艺不好,只怕糟蹋了好琴。”

      帝旭不接话,端起酒壶往自己杯中倒了些酒,又往缇兰杯中倒了小半杯酒。

    “陛下,您这是?”

     “喝点酒暖暖身子,如何?”帝旭端起酒杯,缓缓喝下,望着缇兰晃了晃手中的空杯。“你尝尝这酒,这可是好酒。”

       缇兰无奈,拈起酒杯,举着袖子,将酒凑近嘴边,酒香早已钻入她鼻中。抬头,一饮而尽,一股甘甜在舌尖荡漾。她忙掏出手帕,复低头轻轻擦着嘴角。

     “不怕,又不是烈酒,酒量浅的人也喝得。你可喝出什么了?”帝旭望着她微微泛红的脸笑道。

     “谢陛下,酒有回甘,味道醇厚,是好酒,好酒......”

     “你道这是什么酒?”帝旭又往自己杯中倒了满杯,随即将酒壶伸向缇兰杯中。

     “陛下,不要!”缇兰一时激动,伸出左手按住帝旭的手,他的体温便像深流静水般渗入她的手。但顷刻,缇兰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缩回自己的手:“陛下,臣妾......臣妾晚上不喜喝酒,陛下不要再给臣妾倒酒了。”她像做错事般微微低着头。

       她并非不胜酒力。她酒量虽浅,但这星点酒水不算什么。她晚上本就难以入睡,不想再因喝酒徒增烦恼。

      帝旭望着她张皇的脸,提酒壶的手似乎凝固在空中,好一会儿才收回:“无妨,不想喝便不喝,是朕鲁莽了。”

    “那么,你可喝出这是什么酒?”

       缇兰摇摇头:“想必是宫中珍藏的好酒,缇兰托陛下的福,竟也有幸一尝。”

     “这是你们注辇进贡的物产,椰子酒。这在大徵的确是稀罕物,但在注辇,应该不算难寻吧?”帝旭觉得古怪,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椰子酒是不难寻,但在注辇,也是高价之物。缇兰母女有何能耐,能在层层克扣的宫中喝到如此美酒。寻常家宴,凭她与母亲的位分,也不配享有椰子酒。这倒是缇兰第一次喝椰子酒。

     “臣妾母亲不喝酒,臣妾便也不常喝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淑容妃,以后可以试着多尝尝大徵的酒,虽不比注辇果酒鲜甜,但别有一番风味。”

      “是。”

        愈安宫内灯火不如金城宫明亮,偶有晚风穿堂,烛光在摇曳中倒显得有些许微弱。缇兰头上不多的银饰金饰在橘色的光照下闪着,如同道道星光。她低眉敛首,脸上的红霞格外温柔。

     “陛下,陛下。”穆德庆跑了进来,遮住了缇兰脸边的半片烛光。帝旭眉头稍皱:“何事?”

       穆德庆看了看缇兰,便凑近帝旭耳边对他说,清海公有急事求见,此刻已在金城宫等候。

     “知道了,”帝旭放下碗筷起身:“朕临时有事,淑容妃自己好生用膳吧。”他深深望了缇兰一眼,便转头离去。

       碧红碧紫送了帝旭出门,便行至缇兰身边。

       缇兰见帝旭走远了,忙松了松肩膀,还往碗中夹了好几片冬笋,嘴角还露着笑意:“性寒又如何,这冬笋真真好吃。”

       她又夹了几块冬笋,给碧红碧紫都尝过。“你们瞧,那酒壶里的是椰子酒。你们今晚有口福了。”缇兰笑着望着站在一旁的碧红碧紫。三人都笑作一团。

 

    “陛下,臣已月余没收到海市的信,怕是已被有心人拦截。”

       帝旭皱眉:“有你们霁风馆的写信歪术,这信件被截,问题大不大?朕觉得倒还好。别忘了,送密函的都是死士,一旦发现有人跟踪且无力抵抗来者,先把信件吞了,再自裁。”

     “臣只是奇怪,究竟是何方势力在盯着我们安插在黄泉关的人。”

     “何出此言?自然是那些害怕被我们揪出来的人。”

     “柘榴方才给我传话,鹄库左部的王妃前些日子染疾身亡。”

     “瀚州此时也是深冬了吧,严重些的风寒、痢疾,都可以要命,不足为奇。”

     “不是一般的疾疫,据我们在左部的探子来报,是中毒致亡。且不是急药,而是慢药,王妃有长期服用毒药的痕迹。”

     “那就是有人在王妃的饮食里下毒。这种事摆在任何一个男人的后院,都不是稀罕事。”帝旭的母亲出身不高,虽不引人注目,但母子二人皆懂得宫中暗箭难防。

     “陛下,那是雷州特有的毒药。那药只有雷州产的草药可炼制,断不是瀚州所该有的。”

     “雷州?雷州哪个部族?”帝旭有些紧张,右手捏住了左手的翡翠扳指。

     “此毒多个部族皆可炼制,因而暂时无从知晓。也许是左部妃妾自己往外边寻了雷州商人买药,陛下无需多虑。”

     “胡说八道!你觉着我无需多虑,那还来找我作甚?”

       方鉴明道:“陛下,臣见陛下看上去有些紧张,故出此言。陛下不若先缓缓。”

     “接着说!”帝旭有些心虚。

     “那毒药中有一味山菅兰,价比黄金,寻常商人不贩此物。一般是雷州各部贵族差人到野外采集,民间少有此物。”

     “那这毒药的来历,可有查清楚?是何人给王妃下毒?”

      “不曾查清。也是王妃之死蹊跷,不然我们的探子一般不去理睬左部王室女眷之事。想来要调查清楚,仍需些时日。”

      “那便再等等。你写信给方海市,也让他留意着那边的雷州人。”

      “臣读过密函,便马上修书送去驿馆,想必此时信已在路上了。”

      “倒也勤快。你还有其他事么?”
      “没有了。”

        帝旭摆摆手,方鉴明退出门去。

        雷州贵族......帝旭着实不太沉得下心来。良久,帝旭揉了揉眼睛,吩咐穆德庆多燃了几根蜡烛,批起折子来。不知过了多久,几支蜡烛都已燃剩短短一截,摞在帝旭跟前的奏折才见底。

        一本蓝色封皮的书竟露了出来——《青平山堂话本》。帝旭随手一翻,一枚红色枫叶便从书页中掉落。帝旭弯腰去捡,不想脑袋又碰到了书桌。

       他摸着头:“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书?”

       他瞧着这书,纸张粗糙,字体甚小,随便读了几句,便挑出三四处讹误。“倒也许久没见过麻沙本,宫中还有这玩意儿。”帝旭翻到最后一页:东市李氏书肆售,麻沙书坊刻。“果然。”

       他想起来了,这一定是内侍方才替他搬奏折时,不留意把愈安宫桌上的书也夹带进来了。

       这等杂书,不好,不好......这种版本的书,看了坏眼睛,更不好......

       可是,她哪来东市书肆的书?这书刻的时日,缇兰已然入宫,那必定是有人从宫外带给她的。这种书,宫人私下翻阅倒是常见,但是想必宫中没有哪个宫人有胆量将此物传与后妃。缇兰的几个婢女也不可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看书......

      

 


注释:

  1. 麻沙本

       一种以地名命名的书籍版本。例如萝卜镇出产的就叫萝卜本。

       麻沙本是福建建阳县西麻沙镇书坊所刻的书。建阳县属下的两个市镇,麻沙和崇化,在宋元时代均以刻书著名,当地人世代以刻书为业,有图书之府的美称。麻沙书坊由于刻书极盛,大量刊印之余,难免有校勘不精之弊。

       简单来说,麻沙本的书籍错别字多,且为了节约成本,字又小又密,几乎成了劣质产品的代称。


2、《青平山堂话本》

        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原型是《清平山堂话本》。明代洪楩编印的话本小说集。是现存刊印最早的话本小说集,它真实保存了宋元明三代话本的原始面貌


3、荼(图)毗(皮)

       荼毗,二字是梵语的发音,又有写成“阇鼻多”(du bi duo)。翻译成汉语的意思是焚烧。但是这个焚烧,不是一般所说的焚烧木柴,焚烧垃圾。而主要是指火葬。火葬法于佛陀以前即行于印度,原为僧人死后,处理尸体之方法,佛教东渐后,中国、日本亦多用之


4、山菅(尖)兰

       多分布在云南、四川、贵州东南部、广西、广东南部、江西南部等。适应性强。

      具有拔毒消肿之功效。主治痈疮脓肿,癣,淋巴结结核,淋巴结炎。外敷,严禁内服。

     全草有毒,家畜中毒可致死。人误食其果可引起呃逆,甚至呼吸困难而死。

      古代价格多少我不知道,纯瞎编。


山菅兰果实如图↑


5、椰子酒

       在古代真的是贵族喝的酒,因为少见。读《西游记》看见孙悟空在花果山喝椰子酒,有点子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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