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

灵魂浅薄,胸无点墨。

南宫花草埋幽径 (十四)

        方海市离了暗室,走至鞠七七房中。方才已请了大夫看过,只道毒性难解,无可应对之法,只能以些温和的药护住心脉。若想保住性命,仍需解药。方海市瞧见她煞白的脸色,亦无可奈何。

  另一间暗室中,那对夫妇齐齐被捆住手脚,男人悬在木架上,已受过鞭刑,血迹干成深紫色,绣入他那一身深色衣裳中,似乎只是多了几道花纹。女人潦草地坐在地上,脸上血色与泪痕纵横,却不是她的血,是她丈夫的血。汤乾自命人施刑于男人,却让他的妻子在一旁看着。那女人虽卖羊肉,家中却不是她杀羊,没见过此等场面,早已控制不住颤抖地滴下泪来。

  “齐达,齐达你说呀,你说完了我们带着满儿回家去。”女人蠕动着靠近男人,在他面前跪下,抬着血泪交错的脸望着他:“那些个官宦贵族,哪里值得你如此拼命啊。”

  “大汗终要统一鹄库,右部有这样好的前程,怎会不值!”男人张开嘴说话,唇齿间皆是血水。

  汤乾自命人挪开女人,一个士兵取了鞭子便要往前。女人使劲气力脱开士兵的手,瘫倒在地:“每月逢五、逢五,子时时分,右部的一个官员会来我们家,取了信条,嘱咐几句便会离去。”女人害怕地喘着气。

  “你别说了!”男人恶狠狠地盯住她,朝她脸上啐去,却是血。

  “那几个射箭的,是......是注辇人。厨房里的那几件衣服,也......也是注辇人的......他们把那几个人带进来,让我们处理......”女人的声音颤抖着。

  “他们是谁?带进来的又是谁?说清楚些!”汤乾自眉头紧皱。

  “弓箭手......右部官员带来的,被杀的注辇人......弓箭手带来的......”女人突然跪坐起来,目光直直地盯住汤乾自:“我都说了,放了我们,好不好。”又一道泪水冲破她脸上结了块的血痕。

  “你们在黄泉关里有多少探子,将姓氏一一报上;另一处屠宰场,又是在何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齐达,齐达,你说呀,你说呀......”女人绝望地嘶吼着。那男人却不理她。

  “弓箭手为什么要带注辇人到你家来?”

  女人圆睁双目,一味地摇头。

  一名士兵走入暗室,附在汤乾自耳边说了几句,便又退下。

  “把女人带走,让她把脸擦干净,将她和她儿子关在一起。”汤乾自离了暗室:“继续用刑。”




  “那两名雷州人胆小得很,刑具一现出来就怕得不行,即刻便招了。”方海市的脸只被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半边。

  “他们说了什么?”汤乾自的声音倒比平日小了许多,方才听及有注辇人牵涉其中,他便有些仓皇:“同是注辇人,他们为何要勾结鹄库右部的人对同胞下手?”

  “被他们杀害的注辇人,一直在暗中阻挠他们同鹄库右部的往来与行动。他们直属于注辇的宫中禁军,跟从军中将领来到瀚州与右部勾结,。杀害其他注辇人,实是他们将领同右部官员合谋。想必是注辇境内,党争生发,有人拉拢右部,有人不愿行拉拢之举。总之注辇朝堂,现下不太平了。”

  “注辇宫中禁军,在我离开注辇时,是注辇王君之弟蒲由马的儿子山荣掌管。他们勾结鹄库右部......这背后,必定有所图谋,可是他们究竟有何目的?”汤乾自叹气:“那被杀害的那些注辇人,他们又是受谁的指使来到这里?”

  方海市摇摇头。

  “我上次寄回天启的信件,也是那两人劫了去,信使已死,但死前将信件毁了,信中内容倒未泄露。还有,他们供出了其他屠宰户的所在。问及其他关内细作,他们却道不知。”方海市道。

  “解药呢?鞠七七的解药?”

  “他们说只是按照上头给的方子配的毒药,自己虽知道解药方子,却并不曾炼制解药。”

  “有解药方子,这便好办了。”

  方海市摇摇头:“里边有一味绿蒿绒,长在高山极寒之地,实属珍稀,只在注辇王宫才有。”

  “瀚州的雷州药贩,可有售卖?”

        “并无,这味药一直都是注辇朝廷贡品,不在民间买卖。”

  汤乾自思忖良久才道:“那么,定要先回大徵。那里会有注辇的常驻使臣,还有......淑容妃。他们或有这味药。”

  “不,不能找使臣,一来不知使臣背后是注辇何方势力,我们贸然讨取,岂非打草惊蛇;二来,此药珍贵,人家也未必肯给。”方海市道。

  “那么......只有淑容妃了。”他心下,并不愿缇兰牵涉其中。

  “可是,她也是注辇人。”方海市微微低头。

  “方将军那日在宫外救下她,可曾想到她是注辇人?方将军,我在注辇多年,时常同淑容妃往来。我保证,她并非那些热衷于算计之人。注辇朝堂之事,她从不过问。”汤乾自有些激动。

  方海市却道:“主将误会了。我岂非不知淑容妃与注辇朝堂并无牵涉。我只是想,若她知道自己的母国此刻是这般斗争,她会如何想。”

  汤乾自久不言语,终于道:“鞠七七的性命紧要,一切先把她送回大徵再说。不论淑容妃是否有此物,在大徵总归比在这里多一线生机。”

  “你的意思是?”

  “大夫方才说,若不及时服下解药,鞠七七靠着其他药物支撑,也不过一旬。一旬,四匹快马,三个人,足够回到大徵了。你我军令在身,不能擅自回去。我稍晚些,便命两个可靠、功夫又不错的,拿着手令,带了鞠七七骑马回去。”汤乾自盯住那烛光,眉头紧锁。

  “不若用马车,七七身体虚弱,受不住这关外寒冷。”

  “用马车便来不及了。我一会儿便写信到各驿站,托他们在路上多打点关照。”汤乾自忽而抬头,烛光照亮了他整张脸:“今日是初几?”

  “子时已过,已是初二了。”

  “初五那日,右部的官员会去风虎肉铺,到时我们就在那里等他。”

  汤乾自走出客栈,方海市也跟着出去了。此时竟已是黎明,金霞断乱云,冷风散烟沙。

  “主将,我们先回黄泉关。今日是初二,我们需得在军中设祭为亡魂祈祷。”

  此后二人皆不言语,只望着万道金光,撒向无尽荒漠。




  “十一月初二,帝于红药原亲斩仪王,叛军尽剿,天下始定。”缇兰望着史书上短短的几列字,竟出了神。帝旭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

  “娘娘,娘娘。”碧紫轻轻推着她的手。

  “何事?”缇兰回过神来。

  “我听宫里的老嬷嬷说,陛下当初便是在十一月的初二收服了叛军。陛下特将此日设为节日,举国上下皆为在仪王之乱中丧生的士兵与百姓祈福,告诫世人不忘战争离乱之苦。宫中今日不用荤菜酒水,夜晚宫内外不设宵禁,宫人可到御河御湖中放水灯祈福。”

  “依你说,是要怎样?”缇兰放下书,望着她笑了。碧紫总是有些贪玩。

  “娘娘,今年的恩月节,我们还在来大徵的路上。没放水灯,也没有祭拜龙尾神,好生可惜。”

  缇兰忽而正色道:“可以放水灯,但不是为了祭拜龙尾神,是要为战乱中的亡魂祈福。”

  “公主,这是何意?”碧红走到缇兰身边,放下茶盏。

  “此处是大徵,不是注辇。我们......”缇兰语气稍沉:“我们本就是外族......怎可借别人为战乱亡魂祈福的日子来祭拜自己的神?”

  “是,奴婢知错了。”

  “龙尾神,千年万岁,有整个雷州的人去供奉,而这些亡魂,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后,世间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注辇少有战乱,却不代表整个世间皆如此。”

  缇兰望着她二人低头的样子,又有些后悔把话说重了:“有时恩月节下雨,我们不也放不成水灯么?我们只当今年下雨。明年,明年恩月节若无雨,我带你们去放水灯。”缇兰朝她们笑了。

  “今夜要放水灯,你们还不去准备着些。”

  二人听了,都转愁为笑,忙出门去。





  “陛下,您的装束都已准备好了。马也牵在后头了。”

  “等我批完这几本折子,我便去更衣。”帝旭头也不抬。

  每年此日,帝旭总着平民装束,策马往邙山去。邙山黄土,遍布无数骨埋枯草的大徵将士——然黄土之下,无尸骸,亦无衣冠;黄沙之上,却是石碑,数以千计,排列齐整,上面是无数亡魂姓氏。

  每年此时,邙山游人遍布。帝旭走在人群中,去看,看昔日森森白骨换来今日的承平盛世,看身死异乡的游魂被世代同胞记在心中。这日,他不祭皇陵,只往北面去,默默走着、看着石碑上的姓氏。他知道的,挑起战争的,总是皇陵里的那些人。

  他往日都是同方鉴明一道,二人并肩走着,也都不说话。帝旭总是想起昔日的械斗之声,想起成河的血水,还有......叔父被他斩杀前的那双绝望而浑浊的眼,以及,白雪中的红血......紫簪的尸体是在乱雪中找到的。每忆及此处,他都觉得心中被堵住一般。

  方鉴明已于昨日离宫往南境去了。今年,他便独自去罢。

  他端起茶杯,里边却是桂花茶的香气——缇兰送的桂花茶,怕放久了有股子霉味,他已喝了好几日了,那一罐茶叶几乎要见底。

  不若,便带她出宫去走走?

  想到此处,他打开一本奏折,却是蒲由马所呈——他已靠近大徵地界,再多半月便可入宫。奏折中问候了缇兰,当然也不忘求取些财物。

  帝旭心头忽而一冷。缇兰,她是外族人。她的身后,是一整个异邦。

  从前他只是个闲散王爷,朝堂、谋虑,与他无干,他无需顾及所谓大局。他喜欢紫簪,便对她好,对她的族人也好,他觉得夫妻就该互相扶持,厚待注辇,便是厚待妻子的娘家,这并无不妥。可如今,他是一国之君,行事举止,不得不虑及政局、虑及整个国家的安危。给予注辇的每一物事,都需经过细细考量。甚至连缇兰本身......他也需要以理驭情,偶一出错,代价便是整个大徵......他和缇兰间,总是隔了些什么。

  “好了,”帝旭扔下奏折站起:“更衣吧。”

  一骑快马独自奔向城外,邙山。




  “小雁,大徵给亡魂祈福,都在水灯上写什么呢?”

  “松柏常青,情意长在。天上地上,同享安乐。”小雁说着,便拈了纸笔写起字来。

  碧红碧紫却不知所措。

  “你们照着小雁的写不就成了?”缇兰笑道,自己沾了墨,拿颜体正楷一一写了。碧红碧紫却在纸上画得东倒西歪。

  世上真有长在之情意?若亲爱之人离去,还能享安乐么?缇兰不自觉叹了口气。




        帝旭回到宫中,已是掌灯时分,御河、霜平湖边挤满了宫人。点点浮星,随水而漂。行于其中,如坠银河。

       帝旭站在霜平湖旁的高楼上,一眼便瞧见了缇兰。烛光将她的脸映得通红,犹如涂上霞光一般。她头上的银钗珠饰,也如点点萤火扑闪。她牵着婢女的手,沿岸一路跟着自己的水灯跑,直至人群太密,她再无法前进,最终立在岸边,默默地瞧着水灯远去。

        帝旭掏出怀中的圆月兔子灯,那是他方才从宫外回来时在大街上买的。他觉得这兔子......很像她。上面是他写的纸条:“烽烟尽灭,团圆永叙。”

        他下了楼,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将那水灯放了。

        一盏莲花灯却朝他漂了过来。那水灯的形状不是寻常纸扎莲花,大徵的水灯,但求与莲花形似,故而同真花一般。眼前的这盏,却是用彩纸捏成的宝相花形状,世上并无此种花——注辇的水灯,便是如此。那水灯竟靠了岸,帝旭只心想,这上边,大多是龙尾神爱听的话罢了,她们主仆,只当这是个恩月节。却不料想,竟是颜体正楷的十六个字——皆是替大徵战乱中的亡魂祈福。

        她心中,可是愿意容纳大徵的信仰?那他呢?他可愿意容纳她的身份?

  帝旭将那宝相花灯轻轻一推,它竟缓缓漂到那圆月兔子灯旁,两点星火一齐往下游漂去。

  帝旭起身,却看见了缇兰站在对岸的那双眼。她的目光跟着她的水灯,水灯替她寻到了一个人。

        他们隔着银河,相视一笑。



附注:

1、邙山

邙山横卧于洛阳北侧,黄河南岸,属于崤山支脉。邙山陵墓群有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后唐等朝代几十个帝王的陵墓及数以千计的皇族、大臣、将士的陪葬墓,此外还有散布在邙山各处的名人贵族墓群。(源于百度百科)

  

2、宝相花

宝相花又称宝仙花、宝莲花,传统吉祥纹样之一,是吉祥三宝之一,盛行于中国隋唐时期。是一种独具我们民族特色的图案纹样。

宝相是佛教徒对佛像的尊称,宝相花则是圣洁、端庄、美观的理想花形。此纹饰是魏晋南北朝以来伴随佛教盛行的流行图案,它集中了莲花、牡丹、菊花的特征,经过艺术处理而组合的图案。(源于百度百科)

(注辇类似印度,而佛教源于古印度。故而我在设定上,让注辇的水灯采用宝相花这种跟佛教有关的图案形状,并不是说宝相花是印度那边的纹样)

  


3、绿绒蒿

 绿绒蒿全世界共有49种,以中国最为丰富,除一种长于西欧外,其余均分布在中国喜马拉雅山和横断山脉。有40种分布在中国藏、滇、川、青、甘、陕等省、区,其中仅云南就分布有17种,丽江有8种。多集中分布在滇西北海拔3000~5000米的高山草甸和灌丛中。

  绿绒蒿是著名的观赏植物,以其花大、色泽艳丽、姿态优美而著称,是高山植物中最引人注目的花卉之一,常与另一些高山植物共同组成绚丽多彩的高山植被,早为国内外学者所引种栽培。有些种类可入药。(源于百度百科)

4、同胞

我用的时候觉得有些别扭,总觉得这是现代词汇。实际上它在东汉班固编纂的《汉书》中已经出现。

《汉书·东方朔传》:“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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