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

灵魂浅薄,胸无点墨。

南宫花草埋幽径 (十八)

  红轮西坠,残照入户。他将桌上的茶杯移开,任由夕阳抚摸着他左手上的疤。细细长长,像一尾被晒干的小鱼。

  “内官,这是要赏赐给注辇使臣的布帛与玉石,奴才已经点清数目了。”丝锦色泽艳丽,玉石皆是上品。依照份例,不多不少。施霖微微点头,摆手让那人退下。

  他用手抚着那疤,转头望向窗外,暮光中的双目含了泪,透出怜爱之意,但转瞬,便化作凌厉的恨意。

  “霭儿,哥哥一定替你报仇。”

  那道疤是他妹妹儿时不小心拿刀将他划伤留下的。他再也见不到妹妹那双永远带着笑意的眼。

  兄妹二人自幼没了父母,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为养活妹妹,他甘愿入宫为奴,将妹妹寄养在邻人家中。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他躺在草席上,鲜血淋漓,施霭跪在地上哭着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哽咽着唤他名字。“等哥哥入了宫,每月都给你寄钱,霭儿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他笑着,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挨打挨饿,受冻受骂,他都咬牙忍过来了。每每在深夜的烛光下数着自己攒下来的银钱,他都想起妹妹那张娇俏的脸。入宫五年,也算有些资历,好容易熬到春节,先帝降恩,入宫四年以上的宫人,都可于顺义门外与家人短暂团聚。

  那年他二十岁,施霭十五岁。

  施霭着一身蓝衣,挽双螺髻,插了几根银钗,粉面朱唇,容貌鲜妍,当真不俗。施霖哭着给她塞了沉沉的布囊:“过年了,陛下仁慈,赏了这许多,你一会儿拿回家去,再添件新衣裳。”

  不想那年注辇使臣在宫中过年,那时正值壮年的蒲由马于鸿胪寺入宫,走的恰是顺义门。他一眼便瞧见了路边这年轻貌美之人,多方打听,想将她纳为己有。施霭自幼失怙,又无兄长在旁,注辇的人仗着自家公主与旭王结亲,好不傲气,往邻人家丢了几枚银锭,便生生将施霭掳走。施霭早已同邻人之子有情,兼及见了蒲由马年纪比自己大上许多,又言语不通,惊惧之下,拔刀自刎。彼时施霖人微言轻,求告无门。

  自此,施霖历先朝十二年,仪王之乱八年,又帝旭践祚八年。他从无名内侍一步步挣到如今库府总管,邻人一家也早已在战乱中失去音讯。两鬓添霜,妹妹的面容却在回忆中愈发清晰。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后来,蒲由马离朝归乡,紫簪薨,注辇失势。他稍感宽慰。但缇兰一朝入宫,圣眷正浓,注辇似乎又硬气起来。

  施霖最恨缇兰那张脸,那张与紫簪一模一样的脸。看到她,他便想起蒲由马,想起死在及笄之年的妹妹。“真是一张好脸,难怪陛下待她这般与众不同。”掌管库府,见着陛下给愈安宫流水似地送去赏赐,施霖暗自咬牙。

  缇兰在南宫时,碧紫央他去求医佐,他将此事撂在一边,无意让她痊愈。只是后来陛下将缇兰送回愈安宫,又暗中责罚了值守南宫的守卫,他才知陛下似对她有意。

  施霖又移动茶杯,将撒在桌上的那一寸夕照挡住,手上的疤痕瞬时涂上阴影。

  多少年过去了,蒲由马再度入朝。

  加害使臣,固然解恨,但定是险招;但先除了注辇的倚仗,便不怕注辇日后失势。在宫中,对付后妃,远比对付前朝之人要容易。

  但,他不会亲手去做这种事。他要借陛下的手。

  疑心,是利器。

  

  

  

  

  鹅毛乱剪,北风凛冽。方海市对着汤乾自跪下,行的竟是大礼。来黄泉关两月多,汤乾自教他的东西,够他受用一生。

  “这是师徒之礼,主将教会我许多,如同师父一般。”拱手伏地,叩头。

  “雪天路滑,方将军一路小心。”他上前将他扶起。

  关内细作已拔,帝旭下旨,命方海市回朝。

  “注辇同鹄库右部勾结,不宜轻视。陛下,本不应让我回去。我应当同将军一道守着边关。”

  “陛下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不必担心,这里有我。”

  方海市叹了叹气。

  “回到天启,我会到府上拜访令尊,告诉他你一切安好。”

  “有劳了。”

  黑色的身影策马扬鞭。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一袭绿衣在她眼前浮起,缇兰轻轻抬眸,屋内昏暗,只辨得个模糊的身影。她只道是小雁,又低头作画:“帮我把那边几上的《松湖梅谱》拿来。”

  

  那人不吭声,便将那书拿了来,缇兰这才看清她是碧红,心下一惊,却不言语。几上有几本书,她莫不是都认得上边的字?

  正想着,又见碧紫急急地跑到缇兰身边,一脸笑意:“娘娘,蒲大人已经到了鸿胪寺了,明日便能入宫。”缇兰听了,手中的笔不自主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到了便到了,瞧你兴奋的。”

  “蒲大人带来了好几名乐工,现在已送到教坊司了。”

  “你是想去看看有没有自己昔日的姐妹么?”缇兰早看破她的心思。碧紫点点头。

  “你要去便去,我不拦你。”缇兰笑道,语罢又拿笔蘸了墨。

  “娘娘带奴婢去吧,奴婢一个人,倒不好随意走动的。”碧紫上前抽走缇兰手中的笔,按在笔架上,笑嘻嘻地瞧着她。

  碧红站在一旁,悄悄地望了碧紫一眼。

  “连笔都抢走了,我岂有说不去的道理?”她拿手指轻轻点了点碧紫的头。

  她深知碧红碧紫二人都同她一样远离故土亲人,便把她们看作姐妹一般,处处照拂。如今也是深宫寂寥,倒不如出去走动。

  “可是公主,快到晚膳时分了。”碧红望着地上那层薄薄的夕阳道:“这几日陛下不来,公主也不怎么用膳,一个劲儿地绣花作画。奴婢今夜特地吩咐了厨房做了娘娘最爱吃的三鲜笋,娘娘今日还是留在宫里用膳吧,咱们改日再去教坊司,也不急于一时的。”

  碧紫茫然地瞧着缇兰,缇兰却在心里细细想了碧红的话,半晌,才道:“也好,今晚就先不去了。”她拍了拍碧紫的手:“明日,或后日,我一定带你去。”

  “我先回房歇会儿,晚膳备好了就来叫我。”碧红碧紫正欲退下,缇兰却叫住碧红:“你去库府替我领些青灰色的丝线,再去吩咐花房,明早送盆文竹来。碧紫受了些风寒,这样跑腿的差事,只得你来了。天冷,你就披了我那件银灰色的斗篷去吧。那斗篷,从此便给了你。”缇兰微微笑道。

  “是。谢过公主。奴婢这就去。”

  库府离愈安宫甚远,还得去花房,碧红少不得辛苦些。再者,这两处地方离教坊司远着呢。

  缇兰早就注意到,碧红同碧紫多有不同。碧红心思细腻,事事妥帖,不过话少;碧紫看上去不拘小节,实则心细不输碧红,但胆大活泼。只不过碧紫不比碧红勤快,碧红总是愿意揽了跑腿的苦差。

  碧红上次写的字,缇兰瞧过,当真难看,像是画画一般。可是她记得,碧红从前也用大徵的笔墨写过注辇的文书,行笔平稳流畅,若是写大徵的字,按理说不会如此吃力。方才叫她拿书,她一下便送了来,不像是不识字。

  方才她说要去教坊司,碧红忙阻她,更是激起了缇兰的疑心。按碧红往日的循规蹈矩,她并不会干涉主子的选择,但今日她倒显得些许鲁莽了。

  缇兰一直不解,碧紫是乐工之后,也就罢了;碧红家世不差,却跟了她这个庶出公主远嫁万里之外。当真奇怪。

  碧红既不愿她今夜去教坊司,她偏要去瞧瞧。这些疑团已横亘在她心头许久了。

  缇兰回房,将髻上的珠饰尽数卸了,只留一支银步摇,又换了帝旭那日给她的那件黛蓝色衣裙,守到碧红出去,便忙携了小雁出去,只说是忽然想去御花园走走。

  

  

  

  未及进门,便传来琵琶之音。

  不是大徵的曲目,辨其旋律,倒像是......注辇的曲目。细细听了,竟既非注辇的俗乐,也非雅乐,而是专用于颂经传道的庙堂之乐。这种曲目虽不难学,调韵也不脱于注辇音乐,但除了久居寺庙之人,是不会知晓的。蒲由马从注辇乐坊带来的乐工,定然不会弹奏这样的曲子。缇兰刚学琴时,母妃便是教了她这些庙堂曲目。每段乐音都有相对应的唱词,缇兰边弹边唱,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

  缇兰放轻了脚步,绕到教坊司偏殿前的游廊,所幸晚膳时分,路上遇见的乐工不多。教坊司虽属天子,但帝旭并不像前朝君王一般将规矩定得那样死板。若非宫中有典仪、宴会,凡是朝中官员,皆可按品阶调用教坊司内的乐工。因此,乐工只当缇兰是寻常官员家眷,也不甚留意。

  缇兰往正殿望去,竟是昶王在听一个乐工弹奏琵琶。他面前设了张矮几,几上一壶酒,还有几碟小菜。他喝着酒,眯着眼,似对这乐音格外满意。

  “这曲段演奏的顺序怎么是乱的?”缇兰不解,细细听着乐音,默念着一句句唱词。

  “佩兰兮而遭谗。”

  “蕙摧兮不损芳。”

  “尧舜兮劝农桑。”

  “冬月风兮杀羔羊。”

  “雨兮山果兮溪水淌。”

  乐工又将这几句翻来覆去地弹奏,只是轻重缓急有所不同,故而听来也不同。

  教坊司中有懂注辇庙堂之乐的人本就稀奇;更稀奇的是,听这乐音之人,竟是昶王——哪怕是注辇王宫中最顶级的乐工,也不一定能懂这庙堂之乐,更何况一个异国质子。再者,昶王明明在注辇王宫居住,却不识酸橙花;但那日缇兰对他说玉石之事,他却说他最爱翠墨,这又与他在注辇时无异......

  缇兰心中疑虑反倒更重。趁着琵琶声未停,便离开了。

  缇兰走后不久,便有琴弦断的声音。

  “怎么了?”昶王将酒杯放下。

  那乐工不答,只是拨弄剩下的几根弦。

  “女过浦兮环珮响。”

  “教坊司多有官员家眷来挑选乐工,不足为奇。”语罢,昶王走到那乐工面前,往他手中塞了几块碎银子:“拿去换根好的琴弦吧。”

  下一刻却顺势凑近了那乐工的耳朵,用的是注辇话:“下一次弹琴是什么时候?”

  又是琵琶之音,嘈嘈切切错杂弹。

  “皓月圆兮夜云藏。”

  “到时我派人来接你到府上。”

  这乐工将近五十岁,口不能言,是从前朝活到现在的老人了。他是跟随紫簪来到大徵的头一批注辇乐工。在蒲由马今日送来乐工前,他是宫中唯一一位注辇乐工。

  碧红每月总是挑两日往教坊司递信,那乐工便将信中言语用琴音传与昶王。若在平时,昶王直接将这乐工唤到府上,说是奏乐解闷。只是注辇使臣不日入宫,届时典仪繁琐,少不得坊中乐工日夜演奏。按宫中规矩,若天子有需,臣下不可擅自调用乐工。昶王今日便亲自来了教坊司听他弹奏。

  

  

  

  缇兰同小雁往愈安宫走去,缇兰只觉身上热热的。

  碧红,昶王......这两个人身上有太多的谜。她隐隐感到这背后的一切远非她独身可以面对。可是,这两人与注辇又有着莫大的关系。如若告诉帝旭,注辇势必要受到牵连。

  她抬头,天边橙霞未褪,薄薄地铺开一大片,像一张网。

 

   

附注

1、鸿胪寺

鸿胪寺,中国古代官署名,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为九寺之一, 唐代中央主管民族事务与外事接待活动及凶丧之仪的机关,政令仰承尚书省礼部。

  

2、

“妃佩兰兮而遭谗。”

“蕙受摧兮不损芳。”

灵感来自屈原的《离骚》


“尧舜帝兮劝农桑。”

我自己瞎写


“冬月风冷兮杀羔羊。”

《诗经·豳风·七月》: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雨兮山果落兮溪水淌。”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王维

  

  

我快开学了,以后更新会更慢一点。希望大家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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