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

灵魂浅薄,胸无点墨。

南宫花草埋幽径 (十七)

  帝旭进门,迎面便见着一个清秀的年青男子正拿了布伏在床边给鞠七七擦额上的汗。方卓英给他看了汤乾自的书信,他便知眼前是霁风馆的人。那男子又瞧见方卓英身后的帝旭,细细打量了一番,度其举止气度与常人不同,忙拱手作礼。

  帝旭走上前,只见鞠七七嘴唇乌青,额上冷汗直冒。帝旭见她双眼微张,唤她姓名,却是不应。

  “娘子前日还算清醒,从昨日起便这般神智模糊。当真难捱。”

  又有人推门而入,方卓英忙抽剑转身,却是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险些被吓得洒出。

  “大人,大人小心,黄泉关陈秀,刚熬了娘子的药,莫要洒了。”

  方卓英忙收了剑,微微欠身。帝旭见李成运扶起鞠七七,陈秀凑上去给她喂药,二人不发一言,行事默契,他便知汤乾自确是挑了两个妥当的人。好容易见鞠七七将药都咽下,却见陈秀往她口中塞了颗丸药。那丸药香味浓郁,帝旭却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何物?”

  “是我家乡的一种糖丸,用花瓣制成。药苦,娘子起初不愿喝药,用了这糖丸,便好些了。”

  “花瓣?是何种花?”

  “酸橙花。”

  “你家乡是在何处?”

  “回陛下,是雷州注辇。”语罢将手中装着糖丸的袋子奉上:“陛下要尝些吗?”

  帝旭摆摆手:“汤乾自竟有个注辇的部下,当真奇怪。”

  陈秀将自己的家世略说了一遍,帝旭才明了,心下一转,当下屏退众人,只留陈秀一人。

  在往客栈的路上,方卓英便把海市的信件同帝旭说了,汤乾自是可靠之人,帝旭已然明了。汤乾自既选了这两人护送鞠七七回来,便一定有他的用意。陈秀是注辇人,此事与注辇牵涉颇多,他若在,凡事也有个问处。

  “绿绒蒿当真难得?可否用其他药物代替?”

  对大徵,注辇不少谄媚奉承之举,名贵酒果、深海鲛珠,一样不少,都按时上贡,但若是触及炼药秘术,皆关门上锁,不愿稍漏。便是大徵国库,也无此稀罕物。

  “注辇奇花异草众多,故而所炼制的毒药也奇怪刁钻,若是贸然采用其他药材作解,后果怕是难料。小人既是注辇人,便知绿绒蒿并非凡物,大徵境内,怕是只有......只有注辇贵族手头才有此物。”陈秀抬头,望着帝旭的脸。

  帝旭久不言语,反倒是汤乾自早对陈秀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都说了,陈秀自也知帝旭究竟是为何犹豫。只是,汤乾自对他说了,一切听陛下意思,不可多嘴。

  “陛下,娘子中毒渐深,不可再耽搁下去。”陈秀终于忍不住提醒他。

  帝旭微微皱眉,叹着气:“我晚些便派个信得过的御医来,再贵的药也用得。”他转身盯着桌上的那盏烛火:“定能再缓几日,定能。”

  他怕,怕缇兰果真与注辇朝堂相干,怕自己付出的真心成空。

  “客栈人多口杂,你们在这里多有不便。”

  “陛下不用担心,我们主将说了,让我们将娘子送到汤府照顾,他已修书回家,汤老爷不日便会派人来接应。”

  汤乾自果真思虑周全。

  

  

  

  子时将近,皇城中唯剩寒风呼啸,连夜漏之声都是冷的。

  方卓英瞧着帝旭不往金城宫走,却往西边去了。帝王远远地望着那座宫殿已无灯烛火光,便知她已睡下,心下稍稍一松,随即转身离去。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漫天飘雪。乱琼碎玉,纷纷扬扬。暗香袭人,她循着梅香走去,果是一片梅林。梅擎白雪,可怜可爱。林中闪过一道黑影,身材高大,她一眼便知这是帝旭,忙跑着跟了上去。

  “陛下,陛下。”

  那人却是不应,一味在梅树间穿梭游走,又离了梅林往霜平湖行去。好容易追上了他,他终于转身,却是一张满是冰冷的脸:“不要跟着朕。走远些。”她一脸疑惑,待要再上前问个清楚,帝旭竟伸手将她推入湖中。刺骨的寒冷将她淹没。

  “陛下,陛下不要!”缇兰满脸冷汗,睁眼醒来。

  碧紫已擎烛掀帘跪在床边:“娘娘,奴婢在呢。”

  缇兰瞪大双眼,微微喘气,良久才回过神来:“炭火是不是不够了,你再添些。”

  冷,通身冰冷。

  “奴婢夜里一直添着炭火呢,烧得可旺了。娘娘若是觉得冷,奴婢再替您烧个暖壶来吧。”

  缇兰点点头。

  茫茫白雪,那一道身影分外鲜明。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他二人。可是,那双手毅然决然将她推入深不见底的刺骨严寒之中。

  “只是个梦,只是个梦......”

  被中的暖壶又逐渐冷去,碧紫趴在床边也迷迷糊糊睡着了。忽听窗外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缇兰再未入睡。

  

  

  

  

  那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绫锦司。是他求了陛下旨意,让陛下恩准柘榴到汤府照顾鞠七七。他知道,这是她唯一的亲人。纵是心中百般不忍,他却仍选择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

  她一路心神飘忽,眼中包了泪却不落下。马车行至汤府侧门,她下车时踩了空,幸是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扶住,待她松手,竟瞧见方卓英的衣袖中是那朵紫红色的小花。

  她心中仍是疼痛难忍,并不言语,只是微微屈膝道谢,便跟着管家进门。

  

  

  

  

  早朝已过,又批了一下午的奏折,帝旭只觉心烦。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便朝穆德庆皱眉道:“怎是蒙顶茶?朕之前喝的都是桂花茶。”

  “陛下,那桂花茶已用完了,奴才便换上了陛下往日常喝的蒙顶茶。”

  他以为,这桂花茶,还能喝很久呢。清香甜润,原不过转瞬即逝,终化作一缕茶烟被这冬日寒冷浇灭。

  他仰头将这茶一气喝完,放下茶盏起身:“朕要到愈安宫去。”

  他也是一夜未眠。缇兰的双眼尽是无辜柔弱,似乎永远不会夹杂半分算计。他,几乎要被那双眼折服了。

  不想方卓英闯入殿中,他手中的那封书信又生生将帝旭扯了回来。

  方鉴明在淮南道的舒州夜遇埋伏,一众蒙面人对方鉴明一行人大打出手,却不为劫掠财物,只是将他们的马尽数刺死后纷纷逃窜。方鉴明等人只得行至最近的驿站,待重新采买马匹后才能继续赶路。

  “你师傅走淮南道一事,并无其余人知晓。”帝旭眉头紧锁。

  “臣也觉得蹊跷,那群人所求明确,那便是不想我们的人到南境。只是杀了马,却不取人性命,也不过是缓兵之计。”

  “他们既能到了淮南道去截我们的人,定知里面都是霁风馆的高手,当然不敢贸然出手,杀马,倒比杀人容易多了。”

  “十有八九,是雷州那边的人。越是这样,南境的流民便越是蹊跷。”

  帝旭不再言语,摆手让他退下。穆德庆不知何时凑上前:“陛下,是乘轿辇呢,还是您自己过去呢?”

  “不去了,再给我倒杯热茶来。”语罢扬了扬衣袖,又回到书桌前。

  那日在北郊,季昶问他方鉴明之事,他本可掩饰过去。可是,就在那一瞬,他竟动了念头。他故意顺着季昶的话,有意无意透露些端倪。只因缇兰在旁——他在赌,拿鉴明一行人的安危去赌——尽管他清楚以鉴明的身手,他们绝不会凶多吉少。他赌他身旁之人不会对他的话加以留心,可是,他好像赌输了。那日只有亲生兄弟和缇兰在侧,还有谁能听到他的话?

  他算计了缇兰,也算计了鉴明。那日缇兰说出王绩的诗,他还那样动容,惊于缇兰竟能懂他心意,但下一刻,他便想着去试探她的真心,那样满腹怀疑,那样心机深重。他如今回想起,只觉自己可怕。善与恶一念间转化,信与疑来回辗转。那夜他送她的那支金簪,究竟几分是真心,几分是歉意?

  这是什么?帝王心术?仪王之乱,紫簪之死,柏奚秘术,他似乎早已失去纯粹地去爱去恨的权利。他践踏缇兰的心,也践踏他自己的心。只因为帝王无法容纳来自外族的威胁。

  “缇兰,真的是你吗?”他双手撑着额头,眼前满是那日北郊中,缇兰一袭青衣在阳光下朝他走来的模样,那样明媚,那样动人。

  “卓英”,他将身子坐直,目光凌厉:“替朕办件事。”

  若要往宫外传递消息,那定然不是缇兰自己。便从她手底下的人查起。他仍不愿完全怀疑缇兰,若是她的下人无甚异常,那便可信她清白。

  御医给鞠七七看过,倒说她还能撑些时日。

  

  

  

  

  “典衣,你先回房睡吧,我来看着娘子。”陈秀摇了摇打瞌睡的柘榴。

  柘榴有些不好意思:“不,我还是亲自看着她。”

  “御医说了,娘子还能撑些时日。典衣先别这样担心。在回天启时,我和李成运也是这样守着她的,并未有过差错。典衣若是熬坏了自己,便想再尽心照顾,那怕也不能够了。”

  柘榴对他挤出笑意:“那我先谢过你了。”语罢,却瞧见他手中的物件:“你也会刺绣?”

  “给汤老爷绣的护膝。汤主将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便尽心待他的父亲,总没错的。”

  柘榴接过他手中的护膝,瞧着那上边绣了一半的白鹤,翅膀上的羽片,皆能活动:“这就是注辇的绣法?我今日才算见了。”

  “家父曾是注辇宫中的绣郎,我不过学些皮毛罢了。”

  “当真稀罕。”

  缇兰虽也在宫中刺绣,但绣品皆不出闺阁,柘榴自是难见。便是鞠七七,也未曾学得半点注辇刺绣技法。

  “我日后定要向陈兄请教一二。”

  陈秀朝她点点头。

  柘榴转头瞧了瞧鞠七七苍白的面孔,深深叹气,带上门便回房去了。

  

  

  

  

  “娘娘,快到子时了,这针线咱们明日再做吧。”

  殿外竹影尽数描在窗上,竹影翻飞,兼有簌簌之声,便知外头风大。

  “无妨,再待晚些。”她揉了揉眼,将烛台凑得近些。心不在焉,她时常往门那边望去。他说,今日会来看她的。也许他太忙了。

  “你先回房睡吧。”

  “不,今晚是奴婢上夜,按理奴婢该睡娘娘床边的。”小雁一脸困意,但仍旧撑着。

  “天儿愈发冷了,昨夜碧紫上夜,今早起来便昏昏沉沉的,像是着了凉。你年纪还小,更受不得寒,快些回房睡去。”缇兰朝她笑道。

  小雁不再推辞,行礼后便走了。

  

  

  

  

  那因常年握枪持剑而生了厚茧的手拾起了缇兰掉在地上的绣棚。未及细看,他便将绣棚搁在床边的几上。

  缇兰已然睡去,只是半截身子还靠着床沿受着冻。他扶着缇兰躺下,帮她盖严了被子。

  映着烛光,她髻上仅有的一根金簪微微亮着。是那根鹿过金桥首金簪。

  他替她将金簪卸了,放在她枕边。

  吹熄了蜡烛,他又走了。

  黑暗中,传来极低极低的声音:“缇兰,对不起。”

  他还是忍不住来看她。

  可是,缇兰永远也不会知道,陛下那晚并未食言。

评论(31)

热度(70)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