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

灵魂浅薄,胸无点墨。

南宫花草埋幽径 (十六)

         风来云开,他微微昂头,是一弯蛾眉,缓弱地吐着冷光。一低头,似乎是耳边传来的风声沉到脚边,将他绊倒。待他醒来睁眼,却是一方黑布遮住了双眼,手脚皆被缚住了。

  “卢萨,辖右部若水营军卫,妻扶荼氏,育有一儿一女。令郎已成家,令爱上月刚行笄礼,尚未婚配。”冰冷的刀刃轻轻落在他脖颈之上。

  霜刃又在他脸上游走:“令郎跟你一样粗心,用你的私印私贩盐引,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若是这些事叫别人知道了,你的若水营将军,怕是再不能威风八面了。”

  “你们要做什么?”

  “齐达已在我们手中,他倒说了很多呢。将军还要听吗?”汤乾自道。

  大徵在鹄库的密探,一夜之间便已将卢萨的身家尽数写在笺上,快马送了来。

  “若水营的副主将不得志许久了,就盼着您哪天犯了事儿,他好替您掌管兵符呢。若是我将令郎私贩盐引的凭证送到他那儿去,您说会发生什么呢?想让您家破人亡,何需我们亲自动手。”

  卢萨到底在官场历练过一番,懂得其中利害。刑罚未加,便将所知全都道来。他处于这个阴谋的最底层,在他之上,那些更复杂的来往、利益,他所知甚少。既然自己要侍奉的是谁,他都不甚清楚,那么,他没有必要为那近乎虚无的目标付出太多。

  一张纸,上有密密麻麻的姓名,瀚州人的、注辇人的。大部分都是瀚州人的。

  他眼前的布被扯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眯了双眼,强光之下,朦胧中描出一张俊朗的面孔。待他适应了身边的烛光,终于看清了汤乾自的脸。

  那张脸招来一个士兵,士兵听令,走至另一间暗室,执刀捅入齐达的左胸,待他咽了气,将他拖到外边,将他和他的妻儿埋在一块。

  卢萨被推着走出祥云客栈时,天边浮起鳞片般深浅不一的紫色,那弯蛾眉吹了一夜的冷风,褪了妆,已渐往西边隐没了。

  他不知道,恰是这弯蛾眉,它洒下的月光很浅,很薄,但足以碾碎那张纸上被匆匆写下的数十个姓氏——在他出来之前,汤乾自已命人尽数捉拿,数十双眼便永远无法看见明日的月光。

  但有一人,汤乾自将他的名字偷偷划去了。宋典。

  “主将,何不直接杀了他?”方海市看着卢萨踉跄远去的背影道。

  “他不能死,他还要帮我们欺瞒他上面的人呢。”

  “你怎肯定他会因他儿子的把柄在你手中便听你差遣?他这样做,不是背叛了自己的部族吗?”

  “历朝兴亡,逃不过各地割据。那些地方士兵,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与整个王朝作对么?可是,真的,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将军,不知皇帝。军令来便战,究竟为何而战?既然不知,那么为自己总是没错的。”

  “想来,那齐达倒是比卢萨看得清楚。他死也不松口,满心满眼鹄库统一,是个有骨气的。”

  “他能够失去的东西太少了,比卢萨少得多。”

  “方将军,你可以写信给陛下了,相信陛下很快就会召你回去了,”东方既白,汤乾自抬头瞧着缓缓升起的旭日:“说不定,你还能在冬至前回到天启呢。”

  “主将,也想家么?”

  除了风声,还是风声。汤乾自没有回答。

  鹄库右部与注辇的勾结,注辇内部的争斗......凛冽寒风给他带来无尽的忧思。

  边患不除,何以家为。

  


  

  千点星,万点火,冰冷的夜色浸满了彩灯热烛。任凭再冷的风也吹不走坊市的烟火繁盛。

  那丱发小童只觉眼前一暗,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遮住了他身后的几排蜡烛。待那男子牵着他妻子入座后,小童才借着重新袭来的烛光看清了那对夫妇。二人打扮与寻常百姓并无二致,只是那妻子,荆钗布裙,难掩姿色;她的丈夫,剑眉星目,眉宇间颇有威严之气。小童在这勾栏里吆喝了好几年,这样的举止气度,还是头一回见到。

  

  “老爷夫人,这是今儿和着薄霜摘的茶花,还有茶水点心,烦你们赏赏脸吧。”小童忙挎着篮子凑上前去。

  那女人挑了几样雕花蜜饯,小童用纸包了给她送去。女人笑着递给他五枚铜板,小童却只拿了其中三枚:“谢夫人。三钱已够了。”语罢将要离去,不防那男人叫住了他:“且慢,让我看看你的茶花。”男人挑了朵白色茶花,接过女人掌中余下的铜板,一并塞到小童篮中:“好了,你走吧。”小童一脸讶异,半天没回过神来。

  男人捏着茶花花柄,细细瞧着女人的脸,待挑好了位置,将茶花轻轻簪入女人鬓中。女人低眉含笑,眸中尽是缱绻柔情。

  今日休沐,又是月初,朝中事少,帝旭瞧着缇兰日日困于四方红墙之中,不是长向花阴课女工,便是伏案烛边弄笔墨,闺中女子好生无趣,便骑马带了她到这宫外勾栏听戏。

  他承认他逃避了,他暗自乞求明天慢些到来——不管是从瀚州来的书信,还是自淮南道而至的笺条,抑或是蒲由马那写满无理的奏折,明天,最迟后天,这些都会呈在他面前。

  瀚州与雷州暗中往来,边患屡生,中州之地,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不觉得自己是个仁慈明君,但也不至于荒淫无道。他隐约感到风雨将兴,可是,此刻,他只想牵着缇兰的手,和她坐在一处,虽是既亲密又疏离。

  一晌贪欢。

  他从前常跟鉴明和紫簪到勾栏里听戏。台上恩怨情仇,是非对错,直至谢幕,都烟消云散。

  戏本唱了一出又一出,听旧了《西厢记》,便演《梧桐雨》,翻来覆去。倒是台下寒暑代谢,花落叶辞,勾栏迁了又迁,有人再也不来看戏,有人仍旧看戏,只是身边早已物是人非。

  开场前勾栏里一片寂静,帝旭偏过头看身边的缇兰,她伸长脖子,好奇地瞧着台上的物事。与紫簪一般的模样,但眼神举止,皆是缇兰。

  现在在他身边的,是缇兰。

  鼓锣密匝,丝竹弦起:“深院莺花春昼长,风前月下倍凄凉。只因忘却当年约,空把朱弦写断肠——”

  这入话,怎是这般凄凉基调?

  帝旭悄悄问了身边的男子,那男子道:“听说这是新排的戏,名唤《风月相思》,我也是头次来听。”

  “何幸倚栏同一赏,恨无杯酒浥芳馨。”

  百和亭前,牡丹花下,冯琛以牡丹诗一首向赵云琼表明心意,赵云琼莲步轻移,朱唇轻扬,回眸再三,情意正浓。

  看到此处,缇兰帝旭皆露出笑意。

  万事皆怕情始,一旦有情,从今往后,喜虽更喜,但所悲却也更悲。

  及至云琼侍女韶华不愿出面传信,又二人各有心病,不得见面叙话,先后憔悴损减。牛女佳期,乞巧之日,云琼本期与冯琛登楼乞巧,共食酒果,一处叙话,尽解先前心结。岂料云琼被母亲命去堂前行酒,冯琛虽也在宴上,但二人难以相聚,好不悲愁。

  “几度如梳上碧空,缺多圆少古今同。正期得见嫦娥面,又被痴云半掩笼!”冯琛三更未眠,惆怅赋诗。

  胡琴声阵阵,待生角吐出最后一句唱词,台下众人皆随悲音叹气。

  缇兰微微喘着气,似乎是同云琼一样,心痛难持。

  愁绪、误解,在无数次遥遥面见中不得倾发,郁成心结,终成憾事。

  帝旭倒镇静,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大团圆的。只是瞧见缇兰嘴唇微张,不免有些担心,便按紧了她的手,轻轻道:“缇兰,别担心,别担心。”

  果不其然,云琼母亲见女儿心闷患病,唤韶华一问,得知女儿心事,同丈夫商议,遂促成二人婚事。

  一时间,台上二人俱着华服,花烛荧荧,管弦歌沸。

  缇兰先前的愁容尽扫,也微微笑了。

  “调云弄雨,迤逦罗帏同笑语,春透花枝,一日偎依十二时。”此句一出,台下哗然,如此露骨,竟也唱上了。但凡青春男女,皆飞红双脸。

  台上二人作亲密状,缇兰忙低头扯弄自己的衣襟,帝旭转头去望她,半边脸涂了胭脂似的,白中泛红。

  不想台上陈设一换,二人新婚燕尔,冯琛便受旨入朝。

  “空垂眼底千行泪,难阻天涯万里程。”冯琛为免云琼伤心,次日竟不告而别。云琼醒来,枕衾冷,唯剩被上鸳鸯双,粉面泪两行。

  不告而别。这世间所有的不告而别,都是蓄谋已久的一剂毒药。所有的爱与恨,不等说出口,便再不得相见,爱恨无从寄托,被告别之人,却要独自消受满腔愁怨。

  帝旭极力控制,但仍不禁握紧了缇兰的手——他紧紧握着,甚至忘了缇兰手上的疤。不告而别,这样的事,他一生经历一次就够了,不要,千万不要有第二次。

  云琼日夜思念,吟诗作赋难解相思。韶华上台,问云琼道:“妾闻西湖鸳鸯失侣,相思而死,何谓也?”云琼答:“汝不闻李白云:锦水连天碧,荡漾双鸳鸯。甘同一处死,不忍两分张。”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缇兰读太白此诗时尚年幼,不知男女之情。及至入宫,同陛下有了这许多事,才生出些感悟。

  缇兰帝旭都默然。

  冯琛收到云琼寄来的书信,满页相思泪,终于将云琼接来京中。

  二人重拾昔日七夕之约,同路同步:“今夕之会,何幸如之。”

  原来憾事,也有补过的那一天。上天终于从手底漏出星点怜悯给这些痴男怨女。帝旭侧首,庆幸缇兰在自己身边。

  锣鼓大敲,管弦急促,冯琛战中立功,擢为镇国大将军,云琼受封为赵国夫人。

  台上闹热非凡。

  鼓点渐息,丝竹退隐,二人再上场,竟是生离死别。

  冯琛病危,执云琼手道:“吾负汝矣!路隔幽冥,不复相见也!”

  云琼道:“君无忧也,不久当相见。”语罢,冯琛卒。

  皇帝痛心道:“天何夺吾伯玉之速也!”(冯琛,字伯玉)

  十五日后,云琼也去了。

  台上冷清至极。

  只听见铜钹亮堂堂一敲,一老翁上台扯着嗓子:“风月相思记终——”

  缇兰眼中泪水越积越厚,终于裂破,身子亦微微发抖。帝旭心中也难平静,见缇兰这般,一把将她拉到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只是一出戏罢了,别怕,别怕。”可是,他分明也觉得这比戏还真,心中闷闷的。

  “别哭了,妆都哭花了,回去该要叫人笑话的。”

  待缇兰哭声渐止,稍复平静时,帝旭携她起身,走出勾栏,登时便有冷风刮面。

  “冷吗?”

  缇兰摇摇头。

  



  方卓英读了海市寄来的信件,心中难平。

  却有人打帘而入,一双桃花眼朝他走来:“方将军。”语罢便将手中的书信递与他。

  “今日是初五,瀚州细作这么快便把信件送了来。”方卓英忙起身:“柘榴姑娘辛苦了。”

  “方将军,我姑姑有信寄来么?”

  “这......”

  鞠七七一事,汤乾自将消息锁得死死的,便连陛下安插在鹄库的细作也不得知晓。柘榴自是不知。

  “没有,没有。”方卓英却不敢看她。

  柘榴点点头,瞧见方卓英身上穿着的正是绫锦司裁制的冬衣,心下一动,她裁制的那件,此刻是穿在谁的身上呢?

  风神大人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在柘榴树下了。

  门外又有人闯入,哨子来不及同柘榴问候,附在方卓英耳边说了几句,方卓英即刻便携剑跟着哨子出门:“柘榴姑娘先请回,我还有事。”撇下柘榴一人,屋内只剩炉火燃烧之声。

  柘榴望着摇晃的帘子,不免有些落寞。




  “陛下......你,你以后,若是,若是......可不可以,不要留下我一人......”缇兰和帝旭各拿着一个糖人,走在街上。

  帝旭听了,心中一冷,胸前有万斤重似的,话语待要说出口,便有人抢着窜到他面前。

  “卓英?”方卓英身后还跟着几个霁风馆将士。

  方卓英将汤乾自的亲笔手书给帝旭瞧过,帝旭愕然,心中万般念头闪过。

  注辇......鹄库右部......解药......缇兰......

  他没想到,这个抉择会来得这样快——大徵的皇帝,这个外族公主,在你心中,究竟是何等地位?

  “人现在哪里?”

  “他们三人在善和坊中的驿站歇脚。”

  “朕去瞧瞧。”鞠七七是为国事受伤,为君,他应当去看;再者,有些事,他要当面问那送鞠七七来的几个人。

  缇兰瞧着突然出现的士兵,瞧着帝旭煞白的面孔,不知所措。

  帝旭把手中的糖人递给缇兰:“我有事,先让他们送你回去。”

  未几,又道:“我明日一定来看你。”

  语罢,骑上自己的马,跟着方卓英消失在闹市中。

  帝旭没有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但是好像又回答了。

  缇兰瞧着自己手中的小兔,还有帝旭刚刚递来的小鹿,都是缺了一角的。

  “娘娘,跟着我们走吧。”

  缇兰想起今日这戏,想起他策马远去的背影,心中浮起一阵酸楚。





附注:

  

1、《风月相思》

《清平山堂话本》卷二中的故事。冯琛与赵云琼相爱,成亲,最后先后去世。故事情节明显受《西厢记》影响。

  

2、雕花蜜饯

       将未成熟的柚子、成熟的黄瓜、西红柿、冬瓜、西瓜皮、南瓜藤等雕刻成各种图案,再以糖饯之,成为极具艺术特色的食品。

  较著名的有湖南靖州雕花蜜饯,江西萍乡的雕花蜜饯。




3、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出自李白《白头吟》

  它们宁可粉身碎翼死在一起,也不愿在空中各自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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