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

灵魂浅薄,胸无点墨。

南宫花草掩幽径 (十三)

       方卓英回到霁风馆,天已拂晓。昨日他在金城宫值守,眼瞧着宫内灯烛燃到子时方灭。

  他就着烛光,瞧见了桌上库府送来的冬衣。稍稍抚了抚冬衣上的云纹,他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及至午时方起,霁风馆已过了午膳时分。他才起身穿好衣裳,方鉴明便敲开他房门。

  方鉴明笑道:“我素日知你的,定要睡到午膳过后才肯醒。这是给你留的玉米粥,你且用些。”

  “谢师父,我才说饿呢。”方卓英说着便打开食盒。

  方卓英喝着粥,方鉴明将他要到南境一事说了。方卓英听了,倒有些伤感:“师父一定要亲自去么?”

  “鹄库那边已有雷州人掺和政斗的痕迹,南境这边的雷州流民恐怕也有所牵涉。这背后恐怕凶险异常,陛下的意思,是要我我去他才放心。”

  “徒弟知道了,霁风馆这边有我呢,师父放心去罢。”方卓英虽是这样说,但他的粥才喝了一半,便将汤勺丢在一旁。

  方鉴明与他说了同海市、鞠七七通信之事,又嘱咐了些霁风馆的琐事,正欲离去,忽而却又想起:“还有一件——瀚州的情报,以后是你来收受。柘榴每月逢六便会借送军装的由头来霁风馆一次,那时只能是你亲自接见。”

  “师父,师父之前不是说......”他想起了方鉴明此前同他说,身在此位,朝不虑夕,你可忍心她同你一道挨这日子?他以为师父不愿他去招惹她。

  “霁风馆的死士不是不能言情。你只记住,若人家不喜欢你,你也莫要强求。无论何事,陛下的事都要放在首位。”

  “是,徒弟明白。”方卓英眼中一扫方才的懈惰。

  “我后日凌晨便走,你不必来送了。”

    

  

  方海市三人早已商议妥当。汤乾自令宋典到井水屯给那边的主将递信,信中不过是嘘寒问暖之语。他带了二十多名亲信的士兵,装扮作大徵的商队,在屠宰巷外的酒铺说话。不知那屠宰巷子里是否都是鹄库细作的窝巢,但那对父子曾多次走到那间风虎肉铺,却是鞠七七亲眼所见。

  先有三名士兵走进风虎肉铺里买肉,里边却是个女人在砍肉,并无男人。三人将铺子里的构造摆设一应看过,留意到有个小门,应是通到后院。三人出来,将铺内陈设大致说了一遍。

  及后,鞠七七先入内,同那女人说想要挂在后边的羊腿肉,那女人便放下刀,转身去取。女人刚一抬手去取肉,方海市便从门外而入,立即闪到她背后,却无一丝声响,就已用金刀贴紧她的脖颈。那女子竟不吭一声,只是稍稍扭头看了看肩后,那黑色衣袖是男子式样,定然不是方才的女客,便料定此时铺内不止一人。及又听见数人入店的声响,她便知以一己之力难破今日之局。

  汤乾自立刻领人进了小门,铺子正厅只剩方海市、鞠七七并几名士兵。门内院子不一会儿便传来刀剑相击之声。

  几个士兵按照先前说好的,拿了根粗壮木棍将肉铺正门抵住,以防铺外有人入内。正厅登时暗下来。

那女人拿定主意,肩部浑然不动,只凭一只右手便从方海市的侧边腰腹将他推开。方海市退出几丈远,只觉腰腹间一阵剧痛,勉强站住,暗自惊叹这女人力气之大。未等鞠七七拔剑出鞘,那女人已踢翻肉案,挂肉的铁钩摔跌,一地响亮。门外果然传来击门之声。

  几名士兵并鞠七七一同上前,将那女人团团围住。那女人犹不死心,抽掌击向离她最近的士兵肩膀,怎知她掌力惊人,突来的剧痛使那士兵一时承受不住,腰身弯下。女人乘机纵身一跃,欲往小门去了,不想角落里的方海市夺来恰好立在他身旁的一根扁担,往她膝盖敲去。女人疼痛难忍,摔倒在地。鞠七七闪到她身后,拿剑柄将她打晕,又从身上抽出麻绳,将她双手双足缚牢。

  众人将她丢在一边,也往小门去了。

  院中摆了几盆文竹,长得却好,却显得与这满地血水格格不入。一头羊趴在地上喘气,它旁边是一颗羊头并一桶血水、一地羊皮。那活羊睁眼瞧着满院的刀光剑影。

  汤乾自正与一个瘦小的男人缠斗,那男人正是与宋典勾结的那位男童父亲。男人持刀,却不笨重,每每用刀面挡住汤乾自的剑锋,不落下风。鞠七七提剑上前,朝男人的腰腹刺去,那男人刚拿刀格开汤乾自的剑,又立刻后仰躲过鞠七七的剑,双手随即撑住地面,一个后翻,反倒踢开了鞠七七的剑。

  原来这肉铺的后院甚大,豢养的十来名仆役,或杀羊、或清洁、或扛肉,长了一身气力,却不善用刀剑,再快再烈的掌法也只能近战肉搏,却抵不过汤乾自带来的这些擅刀剑的军士。又有方海市在旁用扁担捣乱,这些仆役早已不能招架。几名军士脱开身来,忙赶到汤乾自身旁。

  方才肉铺门外的人早已撞开大门,也闯进院来,竟是两个持弓的壮汉,见势,有一人立即拔箭拉弓,朝汤乾自射去。幸而一名才砍倒仆役的士兵飞起在地上捡的竹筐,将那箭挡下。方海市见状,忙将地上的剑拿脚勾起,踢还至鞠七七,又将扁担掷往方才那名射箭的壮汉。扁担带了力,倒给了那壮汉几分疼痛,让他退了几步。一位士兵忙上前靠近,将他的背箭袋的袋子砍断。

  另一名弓箭手早已撑开弓,铁箭往方海市飞去,方海市错身躲过,甫一站定,袖中不知何时已抽出一条长鞭,趁他取箭拉弓,甩出长鞭将他手中的弓打落在地。那箭失了力,却仍旧飞出去,倒射中了那躺在地上的羊。

  那名士兵早已拿剑刺向那失了箭的壮汉,耳旁却传来方海市的声音:“留活口!”士兵迅速调转剑身,拿剑柄重重往壮汉胸前击去,壮汉随即倒地,口吐鲜血,再不能起。

失了弓的壮汉扔了箭袋,却又从腰间拔出刀往方海市砍去,鞠七七早飞身过来拿剑借力将他的刀挑开。

  “七七,小心!”方海市喊道。一名早被打倒在地的仆役,竟然勉力跪起半身,捡起地上的弓箭,发箭朝鞠七七射去,他自己却也体力不支昏倒过去。箭早飞出,方海市已来不及甩鞭搭救,鞠七七被利剑射中左肩,登时跪倒在地。

  那壮汉被鞠七七格开刀后,丢下负伤的鞠七七,仍往砍向方海市。方海市侧身躲过,朝左侧飞甩出鞭,那壮汉只往另一侧闪,不料方海市声东击西,掏出金刀朝他身上飞去,壮汉被刺中,疼痛难忍,随即倒地。

  院中的仆役尽已被砍伤砍死,汤乾自带来的士兵中也有一两个负伤较重的,在地上呻吟着。其余士兵听了方海市言语,上前将那两名弓箭手按住,将他二人缚住四肢。

  汤乾自并几名士兵也早已将那男童父亲控住。

  众人身上均挂了彩,那几盆文竹早被溅上点点血迹。

  “主将”,众人身后传来一名孩童的哭声,一个士兵推着一个男孩走向众人,“这是在耳房找到的孩子。”

  “爹爹!”男孩满脸泪水。

  “你们要做什么?”男人被按倒跪地,极力想站起身来,身后却有四五个人将他制住。

  “我们只是想知道,黄泉关里都有哪些人跟你们联系罢了。”汤乾自道。

  “做梦!”

  “你想想,你的妻子在厅内晕着,你的儿子就在这里哭着,你也没死,你若好好说了,我们便让你们一家三口好好活着团聚。”

  “你以为只有你们捏着我的把柄吗?”那男人露出阴险的笑。将目光投向靠在方海市肩上面青唇白的鞠七七:“他们的箭,不喂毒,是不用的。”

  “你嘴硬,也难保那两个雷州人不说。”那两个弓箭手一进院子,方海市便看见他们系在腰上的龙尾神吊坠。

  “我一日不说,你们一日便不会杀我。”男人恶狠狠地盯住汤乾自。

  “主将,我们又在厨房里搜出这些东西”,两名士兵往地上扔下几件满是血的衣服,腰带竟还完好,上面挂着的分明就是龙尾神吊坠。

  “我们在这里打斗了半天,却只有这两个雷州人进来,说明我和七七上次见到的带着灰羊的孩子并不住在这边。或是有其他屠户,但不住这里,否则他们早就进来将我们一网打尽了。”方海市道。

  “看来,你们知道得也还不是很多嘛。”男人道。

  “主将,今日之斗,怕是此户邻里均已知晓,若是他们告诉里正,迟早会查出今日之事。那时,大徵和右部明面上的关系可就不好看了。”一名士兵道。

  “主将,咱们有伤兵,需得早些离了这里好。”另一名士兵道。

“主将,我倒有个主意。”鞠七七已然昏去,方海市将她牢牢抱紧。

 



  风虎肉铺敞开大门,不停往外运着流血的人。

  一名罩了面纱的女人抱着男童站在门外,望着从铺中出去的人。男童目光呆滞,不发一言,听凭女人拿捏,冷冷地看着女人带着哭腔朝其他屠户道:“痛杀我也,我家那些个恶仆,竟早齐齐谋划了夺我家财。若不是我早从外头带了十来个人,孩儿爹早招架不住了。现如今他躺在床上,我也被划伤了脸,待这些恶人都尽数挪出去了,我还要找个大夫来。”邻里忙上前劝慰,女人方止住泪来:“即是如此,我这肉铺子,少不得歇业几天,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开啊。”语罢又扯出哭声来。

  邻里一听又少间肉铺争抢生意,心中暗乐,假意劝了几番,遂都散去了。

  及至夜间,众人将那一家三口、两名雷州人,并鞠七七都送至祥云客栈。

  




  柘榴接了碧红送来的两本册子,翻开一瞧,一本上画各类草木,柘榴皆不认识;另一本是各色纹样,颜色鲜艳,图案却陌生。

  “我们公主说,这上边是注辇王宫的常见草木,虽不算多,却也胜于那夜在书院看到的;还有这些,是注辇服饰中常用的纹路,花草鸟兽,尽在上头了,典衣以后若想用,也不怕没个寻处。”

  “这......都是娘娘自己画的吗?”柘榴诧异,当日她只是随口一说,不想缇兰竟暗自记下,给她送来了此物。

  “我们公主最喜作画,画这些原不是什么难事。三五天功夫便罢了。”碧红笑道。

  “替我谢过娘娘,娘娘实在费心了。”

  二人寒暄了几句,碧红便离了绫锦司。




  “碧紫,你且别弹。”缇兰皱眉,低头望着桌上的画,语气冰冷。

  琴音乍止,碧紫小心地将琴放好,只见缇兰捏着衣袖,笔尖顿在空中,久久不放下。终于,她那笔沾了墨,犹豫了片刻,于纸上生出几节竹枝,不多一会儿却又放下笔来。

  缇兰盯着那竹枝,微微摇头,却把外衣褪了——定是这衣袖太宽太厚。她又提笔沾墨,勉强运了几笔,终究不满意。

  “娘娘,娘娘要喝杯热茶吗?”碧紫少见缇兰这样的神色,心中未免有些惧怕。

  “你先下去,我不喝。”缇兰头也不抬。

  “是。”碧紫得令便退下。

  不想转身却见帝旭往殿内走来。

  碧紫忙跪下行礼,帝旭反笑道:“这会子倒会说话了。”

  “那日是奴婢莽撞,望陛下恕罪。”

  “你家主子呢?”

  “娘娘在里头画画,奴婢不敢打扰。”

  碧紫明知缇兰在里头是生闷气,却不敢阻拦。

  帝旭走入,却是一只身上染了墨的白兔撞上他脚边。

  帝旭蹲下将它捏起:“怎么,你也在画画?你家主子也是懒,都这样了还不给你洗洗。”帝旭刮了刮它的下巴,将它放下,又一径往内殿去了。

  冷风灌入,缇兰也不用镇纸镇住画纸,那一张张被她扔在一旁的竹画便是被吹到地上她也不顾。帝旭悄悄将地上的画捡起,细细看了,及至走到缇兰身边,她也未曾发觉,仍旧纠结着那竹枝竹叶。

  “画枝讲究遒健圆劲,行笔最忌犹豫迟缓,淑容妃可是犯忌了。”

  帝旭母妃不喜鲜花,却爱松竹。帝旭画技虽不及其他皇子,但偏会画竹。他母妃殿内挂了许多帝旭的墨竹图,可惜仪王之乱,帝旭母妃宫殿毁于乱军,墨竹图尽数被烧去。践祚以来,帝旭再未提笔作画。

  缇兰见了帝旭,微微吃惊,忙行礼:“臣妾不知陛下来,望陛下恕罪。”

  “无妨。”帝旭摊开手,示意缇兰将笔给他。缇兰退至一边,帝旭便立于桌前,提笔染墨,落笔运笔一气呵成,毫不迟疑,几节竹枝便长在纸上了。

  缇兰瞧着那竹枝,细细揣摩,半晌才道:“陛下果真好笔法。”

  帝旭又把笔还给她,自己却腾出空来。

  缇兰接了笔,走上前去,右手按落,提笔运笔却偏慢,终于将那枝节熬完,却是死气沉沉。缇兰微微叹气,却不甘心,又沾了墨,正欲落笔,不防一只暖厚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帝旭的手像是摸到冷冷的冰块,心下一惊。见她没有抵抗,那手便抓着她的手运起笔来:“行笔迅速,不要迟缓。”话音刚落,节节竹枝生意连绵,跃然纸上。帝旭又沾了墨:“再画一处。”

  缇兰方才已将厚衣褪去,帝旭的体温透过她的薄衣将她环绕。他的呼吸起伏之声传至缇兰耳边,缇兰只觉耳旁发烫。

  下笔有力,运笔利落不粘滞,提笔,一阵舒畅。

  竹枝节节生发,他掌心的温热也在一丝丝融入她冰冷的指尖。

  “好了,画了两遍,看清了?”帝旭笑道,却提起缇兰扔在椅子靠背上的厚衣替她披上:“手这样冷,也不记得多穿些。”

  “不不不,”缇兰伸手挡了:“衣服又厚又长,臣妾穿了更不好作画的。”

  “画不好,跟衣裳有何干系?朕这一身,岂不比你这厚衣更不方便?”帝旭扯平了袖子给她瞧,绛色的宽大袖上全是金线绣的龙纹。

  “朕瞧你方才扔在地上的那几张,画得也不好。你的师傅没教过你么?”

  注辇的教习师傅从未教过她画竹,只教些花团攒簇的好画儿,也未曾上心,因为他们道大徵皇帝不擅作画,倒不如多教些弹琴作舞,比起作画更能讨得他欢心。缇兰弹琴作舞皆通,却更喜作画。那是她画来讨好自己的,并不为讨好大徵皇帝。

  缇兰摇摇头,却接过衣裳穿了。帝旭见了,抽了张宣纸出来:“既是如此,我画一遍,你瞧着。”

  帝旭如何用墨、如何落笔运笔、点与线如何生出,缇兰站在一边,都悄悄用手比划着学了。

  窗外那一排翠竹筛着北风,叶片翻飞,簌簌作响,倒像下雨一般。



附注:

1、里正

      春秋战国时的一里之长,明代改名里长。春秋时期开始使用的一种基层官职,主要负责掌管户口和纳税。

  

2、“画枝用笔需要遒健圆劲,生意连绵。行笔要迅速,不能犹豫迟缓。”——李学功,《国画知识与鉴赏》,化学工业出版社,2016年。

3、云虎

  《周易·乾》:“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云从龙,风从虎。比喻事物之间的相互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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